第十一回 诗感花姨恨惊月老
话说挹香与月素同至园中,见牡丹开得十分华丽,花容娇艳,不减洛阳春色。魏紫姚黄,嫣红嫩绿,湿露迎风,尽属可爱。
二人在花前对酌,直饮到金乌西坠,玉免东升。挹香对月素道:“如此名花,岂可无诗句酬之?”月素道:“酒浇块垒,诗慰寂寥,正今夕之兴。然须吸斗酒,豪吟百篇,勿使李青莲占美于前。”挹香道:“妹妹风流豪爽,不让古人。”乃斟一巨觞,递与月素道:“满饮此杯,聊润诗肠。妹请先吟,我当继后。”月素接过,一吸而尽,道:“兴到便吟,不分先后了。”
因将《玉楼春》为题,即挥成一律。诗曰:魏紫姚黄品最珍,销魂又见玉楼春。
杨妃新浴娇无力,虢国承恩粉乍匀。
花不骄人真富贵,诗能名世亦天真。
沉香亭畔阑干倚,绝代风流妙入神。
挹香听月素吟毕,向花一笑,续成红、紫二绝,高声朗吟了一遍,递与月素。月素接过一看,见上写:红牡丹蹁跹舞态小亭东,占尽群葩一捻红。
若使芳君能解语,小窗纸帐可春风。
紫牡丹
迎风醉态欲魂销,色借胭脂一点描。
浓艳本来瑶圃种,移来亭畔不胜娇。
月素看毕,笑道:“君诗该罚三觞。”挹香嚷道:“有甚该罚?”月素道:“君诗虽佳,惜钟情于花外,岂不要罚?”
挹香笑道:“我岂吝此三觞而妨卿之意?但我于花月之间,实有深情,今对芳华,能无有书生狂态耶?”月素道:“牡丹虽已萌芽,还宜含容以待春风,岂可赋此情语。我恐感动花心,如赵师雄之妖梅,君亦不免。”时挹香已醉,听见感动花心之语,便满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吴下痴生金挹香,今日相对名花,足慰狂生岑寂,真我知己。倘花宫无伴,即罗浮之迹,亦可追随。今兹水酒一杯,聊与芳卿为寿。”祝毕,以酒洒花,醉歌不已。月素道:“君感慨太多,钟情特甚,得无近颠狂者耶?”挹香道:“杜老有‘见花即欲死’之句,穆宗有惜花置御史之事,吾辈钟情,能不寝馈于是花乎?”两人相视而笑,俱觉酩酊。
月素因醉入内,挹香屏退侍儿,且不去睡,独坐亭中,将玉箫吹动,音韵凄凉。
月暗云移,星横斗转。
忽觉微风拂体,香气依人,挹香谛视之,见一垂髫女子,淡妆靓服,且却且前,在花阴之下。
挹香喜溢眉宇,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寂寞园亭,忽蒙仙子降临,实为万幸。但不知谁家仙女,何由深夜至此?”只见那女子低鬟微笑,半启朱唇,呖呖莺声的说道:“君不问妾,妾亦不敢言。妾实非人,乃牡丹花神也。感君赠诗灌酒,不胜钟情,故特轻造以鸣谢耳!”挹香道:“适与契友对花小饮,偶尔成吟,惊动芳卿,竟辱临云谢,仆何敢当。”一面说,一面在月光之下偷觑那女子,袅袅如风扶嫩柳,轻盈如不胜其衣,芳气袭人,不觉靡然心醉。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芳卿赐顾,必然慰我岑寂,何竟一无所言耶?”女子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较近,不敢遽言。今既夜静,谅必不妨,妾当以实相告。妾为爱才如命,方才闻君佳句中有解语之词,虽近轻佻,却颇风雅。妾因窥君之貌与此诗相似,不觉感动中怀,故不避自荐,来践春风之约耳。”挹香狂喜道:“谁知拙作竟成司马琴心,我金挹香艳福仙福,何其一齐修来。今夕得感芳卿之高意,但此间露重衣单,请入亭内谈心。”遂携手同回环翠亭,比肩而坐,觉芳香镂骨,已觉摇曳心旌。因笑道:“夜将午矣,莫再因循。”女子微笑不答。挹香正欲求欢,忽闻月素命侍儿催挹香归房。女子听了,便起身告辞。挹香疾忙赶上,欲思挽留,不料失足一跌,忽然惊觉,却是一梦。
原来身坐椅上,竟瞌睡在牡丹花畔,只见蕊含浓露,花气依人,月落参横,不胜惆怅。回思梦情,恍然在目。时已夜深,西风悄然,绝无人响。只得回房,将此事细告月素。月素将信将疑。遂和衣而寝,辗转寻思,不能稳卧。正是: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次早起身,往牡丹花下,对花感慨了一回。然后回家,至书室中俯几寻思,那昨夜美人果然姣小嫣美,态度轻盈,可恨不做美的侍儿惊散,不然已追刘阮之高风矣。
如今反弄得狐疑工莫解。忽又想道:“我金挹香好痴也。
这是一场春梦,怎么当起真来,岂不好笑?然既是梦,怎么有言语姿容可考?既不是梦,怎不见有一些形迹?莫非是花魅不成?然辨其情,观其人,听其自称花神之语,或因我一片深情,花神果来怜我而有此遇,亦未可知。如今我不要管他花神花魅,今晚再至旧处试他一试,倘有奇逢,必能解我疑矣。”一霎间便有无限猜疑。
等到黄昏,吃了晚膳,至月素家坐了一会,独自一个,仍至花边坐了半夜,毫无一些影响。不觉浩然叹曰:“春风之约谬矣。名花何欺我哉?”四顾寂然,兴致寥落,无奈归房。到了明夜,又往园中寻梦,仍然未见响动。一连等了三四夜,竟无形迹。
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花魅,不见花神矣。”又辗转道:“岂有此理。前宵明明是花神,决非花魅。今晚不如再到花前哭诉衷肠,看他如何。”是夕,挹香又至花前寻梦,果见花阴之侧,早有人行动。挹香道是月素使的伎俩骗人,躲入暗处窥探,原来就是梦中美人。挹香如获珍宝,即上前相见道:“卿好忍心,使我在风露中翘待这四五夜。今日相逢,又不要负此良宵了。”那女子双眉柳锁,低低应道:“与君缘浅,其奈之何?”挹香笑道:“只要芳卿不弃,有甚缘浅?”我金某决无薄幸,致负芳卿?”女子道:“贱妾岂敢弃君,因无可奈何耳。”挹香道:“芳卿今夕言语支吾,意欲背负前盟乎?不然,有甚奈何之势耶?”女子道:“妾自前日与君相遇,欲慰君寂寞,不期惊散,意谓此夕定好完愿。不料此园花神之主说我盗窃春容,献媚惑君,大加狼藉,不许妾托根此园。已遣妒花风雨二将贬妾远置扬州,限定明日起离故土,不能少缓。今因花主赴宴去了,故得潜来一会。从此与君长别矣。”说罢,黯然悲泣。挹香惊讶道:“何物花神之主,却如此可恶,卿又如此恐惧于彼?”女子道:“此园春色皆此花神执掌,俱听其指使,焉得不惧。”挹香凄然道:“然则只此一回,以后不能再会了。”女子泣而不答。
挹香见其花容惨淡,珠泪盈眸,情不能遣,举袖向拭。正在凄切不舍,忽乌云四起,星月无光,女子扯挹香大哭道:“风雨二将至矣!”君请自加珍爱,幸勿以妾为念。”语毕,化阵清风而殁。挹香爽然若失,四顾寂然,顷刻风雨大作。无奈在亭中坐了良久,暗暗悲切了一番。正是:莫羡书生多艳福,到无缘处总缘悭。
俄而风雨俱停,月光又起。挹香重至花前,见一枝牡丹连根拔起,花容憔悴,非复从前。乃抚花大恸道:“我金挹香害汝矣!”于是痛哭一回,又仰天长叹道:“我金某幼负钟情,常游花国。虽时遇名姝为伴,而奈何所如辄阻,中馈犹虚。莫非月老斧柯不利,抑为红丝已断,不能为人系姻娅缘乎?”其或欺我金某疏狂,故为作难乎?月老阿月老,你可知聪明正直之为神。你若徇私欺我,使朝夕无心书馆,误我功名,只怕你也要上干天怒的。”挹香侃侃的陈了一番,然后回房,告知月素。
月素道:“花妖月怪,如此多情,无怪你要眷恋。虽属情之所钟,还望以鲁男子之心肠远此魔境为妙。”温香叹道:“如此佳人,温香软玉,即鲁男子宁不醉心哉?”言讫安睡,不表。
且说挹香在园中对天怨詈,深怪月老无情,一番言语,亦不过逞其抑郁,啸傲生平素志而已。谁知早惊动了两位神祗,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位从蓬莱山赴宴而归,经过吴中,觉一段怨气直达云端。二仙拨开云端一望,乃是南瞻部洲苏州城内,见有一人儒生打扮,在那絮絮叨叨,深咎月老。
月老十分大怒,立传当方土地查明其人,方知是长洲金挹香。
月老向散花苑主道:“金某乃我座下一个仙童,擅敢在着人间毁谤神祗,妄憎旧主,狂妄已甚。今已得遇二十六人,其中有二人是他侧室。
其正室亦是我座下的仙女,现在溷迹歌楼,明年始能相会。
今他侃言功名致误,亦是恳切之词。我当请命于梓潼帝君,确查功名薄,然后定夺。苑主以为何如?”苑主点头称善。于是二仙分别,月下老人即往帝君处请见。
不一时,已至文昌宫,谒见帝君,细陈一切。帝君即命掌禄使者确查金挹香功名。
不一时,使者回禀帝君,道“查得金挹香功名该在二十岁入泮,二十四岁举贤书”等语。月老告辞归院,议定其事,即命蜂蝶使往苏州,梦中指示挹香一切。我且不表。
再说挹香自从那日花园中一番抑郁,又加受了些寒,忽然生起病来。朝寒夜热,沉重非凡。月素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者数日。看看病势转深,或昏昏睡去,或呓语骇人。月素十分无主,遍访名医看治,效验毫无。或醒时嘱月素送回家里,月素道:“君病在身,不可劳动家中,我当为君托词回覆可也。”
挹香道:“在此虽好,无如我心里不安。”月素道:“君请放心,老母处妾当摒挡。药饵之资,我可措置。君安心静养,自然灾退病安。”挹香甚属感激。
又几日,众美知挹香有恙,俱来问候。慧卿亦带了小素同到月素家问好。小素愈加关心,嗣后时时独往月素家探望。
再说家中见挹香十余天不归,十分着急,即往邹、姚、叶几家打听,俱无下落。
只得托拜林四处寻觅,意谓你们好友,无有不知之理。拜林无奈,往各美人家访问,直至月素家方遇挹香,始知抱病在身,商量回覆家中之事。挹香道:“可说我在友人家遇着了一个朋友,同至乡间看会,曾托人至家回覆谅其人失言。说你在某处看会,打听确实,下乡会见,约在月初归来。可好?”拜林道:“如此说法,倒也使得。”于是叮嘱挹香保重,依言回覆。铁山夫妇既得着落,稍稍放心,惟嗔怒其下别而行,拜林代为解释了几句而归。
再说挹香在月素家养病,幸有二十几位美人终日过从服御,然病势终难遽轻,不觉已逾半月。月素无策可施,同丽仙道:“妹闻白善桥观音大士仙方十分灵感。明日乃是月朔,妹欲同姊姊往求仙剂,未识我姐以为何如?”丽仙道:“月妹之言是也,我们明日同去可也。”挹香听了,也十分感激。
不知服了仙方灵验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花月客深闺患疾病蜂蝶使梦里说因缘
却说月素因挹香病重,辗转难安,闻大士庵仙方灵验,欲约丽仙明晨同往虔求。
次日,同丽仙备了香烛,乘了蓝呢中轿,往庵虔祷,求了仙方。归来后,亲手煎与挹香吃了。说也奇验,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乡。我且住表。
再说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吴中观其动静。询明当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云而至,已有三更时分。蜂蝶使寄一梦与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兹奉院主之命,因前日尔有怨詈之词,适院主蓬莱山赴宴而归,云端中闻得,故遣俺下界示尔。尔正室钮氏,瑞在舞谢中溷迹,本要明春相会,因尔所言贻误功名一语,却也真切,特改于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还有二年之隔。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其余在后日,不能预示。尔前生立愿要享艳福,故注定尔有三十六美相觏。惟院主怒尔谤毁神祗,过为狂妄,罚尔后年九月中受灾三日,虽有救星,尔其慎之。天机莫泄,千万千万。”言讫,飘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还有话说。”大喊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四五个美人正在床前陪伴,忽听大嚷,吃了一吓,齐问道:“可好些?为何又说此呓语?”挹香因蜂蝶使叮嘱勿泄天机,遂答道:“众姊姊,我此时颇觉好些。因睡梦中来了一人,正与说话,旋即别去,我故呼他,那知却是梦境。”众美见挹香言语清梦,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闭目翻身朝里,细思:“方才梦中所遇之人,说什么正室钮氏,本月可会,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又说有三十六美怜我,莫不是曩者梦游月老祠,因缘册中偷觑见‘三十六宫春一色’之意么?狐疑莫释,且记胸中,试看日后应验否。现下姑为清心涤虑,养好元神为上。”
月素见挹香服了仙剂,病体渐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叶含春,桃花带笑。翌日,挹香告归,父母责他不别而行。
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带了洋银数十番,复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躯昏蒙,不自检点。半月之中,蒙妹妹费心,愚兄十分过意不去。个中奉还药饵之资,日后再当拜谢。”言毕,将银递与月素。月素蹙然不悦道:“妾与君友其情,非与君友其财。
药饵资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执而还,欺我耶,抑绝了耶?”
挹香见月素如此,十分钦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尽喻。
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偿药饵,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难相同,纤介之事,何足挂齿。”言毕,二人又讲了一番闲话。挹香又往众美人处称谢,然后归家。因连日在外,功业废弛,自然要把书赋文章温习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门公来报道:“无锡过公子特来拜谒。”挹香看了名帖,大喜道:“说我出接。”门公奉命而去。
原来这过公子乃是一个旧绅子弟,名远程,字青田。父为教谕,辞世多年。挹香与青田在青浦倾盖,慕其恂恂懦雅,酷爱诗词,并知熟谙象棋势,七星一局,六门无敌,高头兵、低头兵、落底车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为人谨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与他十分相契,不啻师徒。今日听他到来,十分欢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谦逊,同入厅堂。
献茶毕,挹香道:“青翁一别三月余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顾蓬门,不胜幸甚。请教青翁到苏几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后,正欲叙谈阔衷,吾兄又旋赋归与。
今日到府,芝标复觌,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问至苏,还自昨日初到,寓金阊门外白姆桥弄内。因俗事倥偬,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责,兄其谅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驾临,有失迓迎,实为抱歉。”言毕,命家人排酒书房,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间讲论诗文,殷勤确荆青田谓挹香道:“吾兄久居吴下,姐妹花定皆赏遍。昨日友人邀仆往一处水榭饮酒,遇见一个校书,极称绮丽,更兼才思异人,非凡超脱。曾记诗草中有《锦帆泾怀古》一律,写得兴会漓淋,十分感慨。尚还记得,待我录出与兄共赏何如?”
挹香道:“好。”青田遂录出付挹香。挹香接着一看,见下写着:锦帆泾怀古闻说乘凉夜并肩,吴王苑里启清筵。
六宫谈笑看裁锦,一代兴亡误采莲。
月冷荒堤消粉黛,风凄古渡咽筝弦。
至今凭吊低徊处,云楼苍茫水接天。
挹香看毕,大赞道:“巧思绮合,哀艳动人。不知这位小姐姓甚名谁?”青田道:“这个姓王,名爱卿。乃是良家闺媛,因兵燹至遭沦谪。然其为人,虽则青楼托迹,却是常怀堕溷飘茵之恨,绝无倚门卖笑之腔,扫空心地,屏去俗态。心闲则喜读《庄》,聊寄幽情。心闷则喜读《骚》,以舒郁勃。倒像寒素书生,闭门不出。凡遇客来,无非买文献赋,博几两银子度日。
是以人皆钦慕,蹄毂盈门,人咸知他青楼特拔,鹤立鸡群。苟与同席,亦不过于□酉录翰墨之间,清谈雅谑而已。未识吾兄会过否?”挹香答以未见。青田道:“后日偕兄同往何如?”
挹香称善。二人拇战了一回,然后用膳。酒阑灯□,青田告辞。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来。挹香甚喜,更换新衣,随了青田,迤逦而行。未几里早到了王家门首,只见几枝杨柳,一带粉墙,九曲朱栏,小桥流水。甫入门,侍儿迎接,向青田道:“过公子连日不来了。”青田道:“这几日我因俗冗羁身,不克前来。
今日这位金公子欲来拜谒你家小姐,特地而来。烦你去通报一声。”侍儿道:“原来如此。”
但金公子今日前来,却不凑巧。小姐于今日下乡去观竞渡了,明日方能回来,如何,如何?”挹香道:“访美岂一到就能觌面,明晨再来过访可也。”言毕欲行。侍儿道:“小姐虽不在家,请二位公子里边坐坐不妨。”青田道:“倒也使得。”
二人遂入内,见轩窗精洁,花木参天,却是一座园亭。花台月榭,玉砌雕栏,别开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赞道:“有如此佳园,宜其人之风流倜傥也。”游罢,遂与青田一同辞去,订以明日再来。挹香随青田至寓,不意无锡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
青田无奈,对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离别。
仆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吴下,明晨就要动身了。后会有期,君宜保重。”挹香十分扫兴,乃道:“前与青翁匆匆赋别,今青翁又欲言归,相见之缘,何若是其浅耶!”青田又叮嘱了一番,两下相别。挹香回家。想道:“如今过青田已去,幸得认那家住处,明日我独去访这美人,倒也清净。”胸有成竹,反觉欢欣。
次日,挹香果然独至王家,适爱卿已归,挹香命侍儿通报。
良久,侍儿出谓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请公子少待。”挹香唯唯。坐了半晌,又一侍儿出道:“小姐现在梳妆了。”又有顷,见侍儿持白银烟袋出来道:“小姐梳洗已毕,已在那里更衣了。”挹香此时心神已醉,双眸子罔不顾酸,只眸美人出来。正睃之间,忽闻洞天中重门启处,呖呖莺声道:“小姐出来。”言未毕,只见一人从绣帷中莲钩窄窄,如轻燕般娉婷袅娜走将出来。
挹香知是爱卿,便暗暗偷觑,见其衣杏红衫,束藕丝裙。
脸晕微红,如芙蓉之□朝露;眉横淡绿,似柳叶之拖晓烟。仿佛嫦娥离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莱。果称红闺绝色,实堪于众美中特拔一鼎。
于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仆慕芳名,如雷贯耳,欲思一觏,深恨无缘。昨遇友人过青田,论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仆登堂,未获觐及兰仪,而觌面宜迟。
芳卿又有竞渡之兴,使楚灵均千古波涛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觉其□然而不滓也。今日过青翁有事回家,仆冒昧登堂,猥蒙容见兰阶,得偿素愿,真三生之幸也。”爱卿道:“妾村野陋姿,自惭蒲柳。昨蒙君子枉顾蓬门,自怪游兴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庐复践,妾不胜惭愧之至。”挹香道:“仆素性痴狂,幸蒙诸姊妹常存青眼,故红楼翠馆虽亦物色一二,欲求爱姊之丰雅韵致,扫尽青楼脂粉气者,竟不可得。卿非阆苑司花耶?真才不问可知矣。前者过青翁朗吟爱姊《锦帆泾怀古》佳什,令人□服无已,吾辈须眉真欲愧死矣。然观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丽,可惜误生门户,以致沉沦,不胜浩叹。”爱卿见说,凄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亲钮月泉,曾为处州巡检。后因兵戈扰攘,十四岁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邻妇王氏诱入青楼。抚怀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择一从良计,一则未得其人,二则假母处又不肯放,是以辗转难安,恨深骨髓。”言讫,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祝挹香道:“原来爱卿姊是旧家淑媛,宦族才人。泥涂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叹。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选人姊姊青眼?岂吴中极盛之人才,而竟无一人如愿者乎?”爱卿道:“妾自堕焰火坑之后,阅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或遇一二知心,总带纨袴习气,曷敢以终身遽订,致慨‘终风且暴’之诗。是以落花无主,动辄俱难。”
挹香听了爱卿这一席话,又可怜,又可羡,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劝慰道:“爱姊安心静俟,忽悲伤玉体。待否去泰来,自然变灾为福。”爱卿见挹香举止端庄,语言诚实,大非轻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红丝千里姻缘系,一见相怜情已深。
不知席间说些什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话说爱卿见挹香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摆在留香阁里。”爱卿邀挹香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爱卿卧室。挹香观看了一回,与爱卿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挹香道:“久闻爱姐高才,诗坛中可独立一帜。弟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我,荡我俗肠,还要请教。”爱卿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挹香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卿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有感偶成即请教正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挹香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芳卿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乃拈毫也赋二律以赠之。诗曰:从来红豆最相思,惆怅三生杜牧之。
南国夭桃红旖旎,东风芳草绿参差。
娇当今日藏还易,恩到来生报已迟。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样未逢时。
其二:
绰约丰神绝艳妆,翩跹小影怯风凉。
谪来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热肠。
眉为善愁常减黛,衣因多病懒薰香。
韶华肯为春风驻,一样花开冠众方。
爱卿见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酒阑后,挹香告别回家。
书馆无聊,徘徊良久,忽想着:“前日梦境,说什么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说什么姓钮,莫非就是钮爱卿小姐么?我金挹香若得钮爱卿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辈,我之愿亦足矣。只怕小姐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过郑素卿家,闲谈一回。膳罢,又至婉卿家。适婉卿在房试兰汤,挹香嘱侍婢勿惊动,侍儿依命。挹香坐少顷,使开侍婢,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
见他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
挹香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的推进纱窗,默默不言。
婉卿认是侍儿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挹香,半惊半羞的道:“金挹香,做什么!”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这里没规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婉卿无奈,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回。挹香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玉腕金环鸦髻蟠,生香艳质浸朱盘。
灯光远近屏山曲,一树梨花露未干。
浴罢,唤侍儿倾去余汤,二人同至望荷轩纳凉饮酒。
时届五月下旬,火伞张炎,天气渐多酷暑。幸此轩四面通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挹香见婉卿有些醋意,乃说道:“我为有件东西遗忘在月妹处,我去拿了就要来的。”婉卿道:“本来叫你去,那个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见他如此言语,便说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
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记念你的。”说罢,两只手扯了挹香至门首,开了门,将挹香推了出去,说道:“快些去罢。”竟将门闭上。正是: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门,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护芳楼午睡,挹香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
身穿湖色罗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阖,春黛轻颦,朦胧的睡着。
挹香暗忖道:“侍儿们好不当心,小姐睡着也不替他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就前来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月素惊醒,见是挹香,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你勿惊搅我。昨宵听黠鼠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挹香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我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月素仍合着眸子道:“我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家姊姊处去去再来。”挹香道:“叫我往那里去?即或去了别家,都要推我出来的。”
月素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我。”挹香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月素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月素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你又在那里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适婉妹试兰汤,我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望荷轩乘凉饮酒,我说要到你家来,他便拖我至门口,推我出来。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我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月素道:“你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挹香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我为了你在婉妹妹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我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
月素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挹香身上,按着挹香笑道:“我与你顽顽,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不做和尚了。”
月素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挹香道:“妹妹,你要讥诮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还敢说么?”挹香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月素道:“你既不说,我与你讲,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他的心里么?”挹香道:“有甚不知?他无非怀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怀梅,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
我若去,他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我焉能投石冲开水底天耶?”
月素道:“包在我身上。他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我说就是了。”挹香无奈,只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半生憔悴因花累,两地周全为醋忙。
却说挹香到了婉卿家,叩门入内,来看婉卿,见婉卿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
见挹香到来,便说道:“你到月姐家去,又到这里做甚?
“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婉卿道:“谁要你来?”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这等说。我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我到底无情;如今我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我金挹香不要说有你们二十几位美人,就是二百几十位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婉卿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说道:“亏你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
挹香笑道:“只消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耳。”婉卿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任他住下。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阑干,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小婢携香茗至,二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婉卿桃腮薄醉,挽了挹香,起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屦之廊,花阴浸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免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婉卿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挹香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罢。”便低垂粉颈,斜倚在挹香肩上,缓款而行。
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挹香又替他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
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猩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裤,宜嗔宜喜,斜倚纱橱。
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挹香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
正是:
一种兰闺佳趣事,不销魂处也销魂。
明日清晨,挹香与婉卿起身后,吃了些莲子汤,挹香告别归家。父母问他昨宵住在何处,挹香托言在友人处饮酒。原来挹香一则父母溺爱,二则道他总在这几个通家好友处会文讲赋,所以也不十分穷究。
且说挹香到了书房,忽然又想起前日遇着的那位钮爱卿小姐,欲想就去看他,因昨日未归,到底有些过不去,只得在书房中坐了半天。欲想做两首诗去赠他,又想他是一个才女,这些腐儒之词,他必然看厌,必须做几首新诗方好。正想间,忽见案头置有《疑雨集》在,挹香想道:“《疑雨集》乃艳体之诗,不如集他成语,倒也新鲜。”于是翻阅了一回,集成四绝。
诗曰:
写得梅花绝代姿,一回踪迹几回思。
由来心醉倾城处,天遣情多莫讳痴。
其二
云作双鬟雪作肌,蕙兰心性玉丰姿。
阁中碧玉人谁识,画出娉婷赖有诗。
其三
灯边调笑酒边嗔,色韵详看已醉心。
只为姣痴偏泥我,意中言语意中人。
其四
玉人风格照秋明,单占名花第一名。
随意梳匀皆入画,偶然迷惑为卿卿。
吟罢,入内庭与父母闲讲了一回,天色已晚,吃了夜膳,又看了一回书,然后归寝。次日起身,即往爱卿家来。正是:开到名花人尽爱,蝶蜂不必妒人忙。
亘古以来,为人有了这钟情之癖,任凭素性简默的,也要静变为动,方变为圆。
即如挹香,有了许多美丽,蝶爱花怜,亦然十分劳碌。幸而姐妹行中都是羡慕他的,是以挹香虽日寻花柳,不与狂徒选色者同。
今到爱卿家,却好爱卿正在梳妆。挹香看见道:“爱姐,我来替你一梳可好?”爱卿道:“你怎么会梳?”挹香道:“我会梳。”遂替爱卿解开青丝,分为三把,将发儿轻轻的梳篦好了,即行挽髻。片时梳成了一个时样巫云,又替他簪了钗环,戴了花朵,拍手大笑道:“如何?”爱卿笑道:“你倒有此本领。他日娶了尊阃,可以省用一个梳头妈哩。”挹香道:“我只愿替姐姐梳头,别人是不肯的。”乃口占一绝道:水晶帘下正梳妆,替挽巫云兴转狂。
新月远山随意扫,画眉谁说尚无郎。
列位,你道这首诗原是挹香随口而成,谁知却成诗谶。后来爱卿与挹香成了夫妇,这句“画眉谁说尚无郎”竟是兆语。
我且一言交代不表。
再说挹香与爱卿梳好了头,便道:“小弟昨日想了姊姊半天,因做成四首集句在此,无以为赠,聊表寸心。”爱卿听了,十分欢喜,即索观之,称赞不已。命侍儿端整酒席,对酌谈心,两情绻缱,彼此倾忱。饮至下午方才撤席。爱卿便同挹香到园中四处游玩,见榴花开得十分灿烂。挹香笑谓爱卿道:“这花虽好,惜乎见了你有些妒意。”爱卿道:“你那里看得出?”
挹香道:“看是看不出的。曾见杜牧之有诗云:‘红裙妒煞石榴花。’姊姊如此芳容,岂不要叫榴花妒煞。”爱卿道:“你太觉谬赞了。”二人一面说,一面行,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縻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至蔷薇院,憩芭蕉坞。盘旋曲折,又是一亭,二人入亭而坐。挹香见上悬一额,曰“醉花轩”。四围多是五彩玻璃,窗格中间挂着一幅孤山放鹤图,两旁悬小对云:香气入帘花索句,清光当槛月依人。
挹香看罢,赞道:“姊姊有此仙居,但不知园东是那一家的?”爱卿道:“那园本是通政使吴公所创,所来子孙卖于周氏。周氏无资,又典与愚姐,只得八百银子,言定三年为满。
如今过期已久,要算愚姐的了。”挹香道:“好便宜。若造他,只怕八千还不彀哩。”爱卿道:“这个自然。”二人一面说,一面出轩,绕过碧桃溪,穿过竹篱花障,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
进了门尽是回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这一边种芭蕉,那一边种铁梗海棠。院中十分幽雅,上边题着‘海棠香馆”。
挹香谓爱卿道:“这‘香’字不通。”爱卿道:“这也有个讲究的。‘海棠自恨不能香’名人句也。海棠本天香,人因爱他姿态禾农丽,故下这个‘香’字,亦寓怜爱之意也。”挹香点头道:“不差。”于是出院,又进一个轩中,收拾得与别处迥不相同。中间陈设俱是梅花式样,轩外有数十株梅花植着,上面一额,题曰“宜春轩”。转过假山,见一荷池,池中畜许多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中盖一亭,周围俱有窗,旁有小桥可通亭内。爱卿挽了挹香同至亭内。这亭八角式造成,其中一带栏杆,尽是朱漆画成。上面亦有一额,曰:“观鱼小憩。”爱卿道:“我来钓个鱼儿顽顽。”于是竿垂月钓,试之片时,得一金色鲤鱼。爱卿道:“这也奇怪,池中只有金鱼,没有鲤鱼,如何倒钓着这一尾金色鲤鱼来。”想了一想道:“此乃君化龙兆也。”说着荡下钓竿,将鱼依旧放入池中。
又偕挹香,从花木深处走进。便觉道路康庄,两边楼阁插云。偕上楼观玩良久。
这楼看山最好,因名挹峰楼。下楼至对照阁上一望,周围有许多竹树,翠叶参差,嫩凉含暝,悬一匾曰“迎风阁”。挹香十分称赞。复下阁绕径而行,至一石洞。进洞未数武,豁然开朗。寻踪直上,又一小亭,却踞在石洞之巅。中间亦有匾,曰“拜月庭”。下亭见柳阴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杆的板桥来。
过桥见五开间一只旱船,进内细观,四面皆是池沼,居中一额,上写“春水船”三字。挹香道:“题得果然佳妙。”入坐片刻,旋即下船,从假山上盘纡而下。甫行际,忽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挹香道:“这是那里?”爱卿道:“此听涛楼也。阁曰剑阁。”挹香道:“如此不上去了。”说着又走,两旁俱是抄手阑干,游廊曲折。委蛇而行,复见三间清厦,愈觉幽雅。此乃杏花丛处,名曰“杏花天”。又至一碧草庐游了良久,复到看云小舍、媚香居、绿天深处、红花吟社,尽兴一瞻。
爱卿道:“愚姐新盖一亭,在于桃花深处,你可要去一观?”
挹香道:“好。”二人迤逦行来,或茅舍,或清溪,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绕遍了十二回廊,早到了仙源胜境。二人进亭遐瞩,见外边桃树成林,枚枚结实。亭内铺设甚雅,居中炕榻,四面悬挂湘帘。爱卿道:“初创尚未命名,君可赐题一额,以光茅舍。”挹香道:“‘仙源分艳’为颜,可好?”爱卿道:“好。”挹香又撰楹联一副云:唐苑霞蒸,斗艳当年骄越女;武陵春暖,问津今日引渔郎。
挹香仅半日之闲,畅游名园,已识大概,赞道:“搜神夺巧,至此已极。”遂同爱卿缓步出园。未识挹香回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吟艳诗才女钟情宴醉花美人结义
话说挹香与爱卿出了园,回归留香阁,时已近晚。挹香道:“爱姊姊,这园可有什么名字?”爱卿道:“本名环碧园,愚姊改为挹翠,不知可好?”挹香道:“环碧、挹翠并皆佳妙,而挹翠较环碧更雅。吾想《石头记》中有大观园,十分宽绰,众姊妹多居其中,甚为艳羡。几时我欲借此挹翠园作一佳会,未识容否?”爱卿道:“如此甚佳。须俟来春,兴此佳会,庶几有致。”挹香称是。正说间,侍儿排上夜膳,遂同叙宴。挹香道:“今日已极壮观,若此时回家,只影孤灯,必然寂寞。
不如剪烛吟诗,消其长夜罢。”爱卿见挹香一种绸缪,意颇亲爱,便道:“君既欲吟诗消遣,我亦无不乐从。但俚词村语,不足唱酬,如何?”挹香道:“姊姊莫谦。”于是吃过夜膳后,挹香又道:“今夕饮酒吟诗,必须立个章程。不用题目,须要富丽为工,不必拘韵。以牙签三十枚编好平声全韵,随意掣签,见韵定韵,可否?”爱卿道:“好。”遂写全平韵,命侍儿端整四簋精洁佳肴,烫好两壶酒,高烧红烛,两人酬酢芳樽。挹香道:“我先来掣一签。”向筒取出看时,是十二文韵。挹香略为思索,即挥成一绝。爱卿接来一看,见上写着:金炉香烬酒初醺,人影花光两不分。
莫笑书生多薄福,芳园今夕遇双文。
爱卿展玩良久道:“诗虽佳,太露色相。”遂掣一签,却是五歌韵。便想了想,写出来道:凭栏今夕月明多,浴罢兰汤试薄罗。
欢及邻家诸女伴,隔溪解唱采菱歌。
挹香看了赞道:“即景生情,言生意外。”便斟了一杯酒与爱卿。饮酒了,又掣签一看,却是八庚韵。便吟云:一卮酒尽一联成,清韵声中协凤鸣。
明月爱花花爱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爱卿道:“这首好了,俗不伤雅,适合香奁之体。”说着起签,见是六麻韵。爱卿道:“这个韵倒有些难押的。”饮了一杯酒,凝神的一想,便道:“有了。”遂写出云:居处红楼未有家,椟中美玉自无瑕。
小姑渐长应知识,云髻羞簪夜合花。
挹香听了,拍手大赞道:“这首诗妙得很。薰香摘艳,秀色可餐,真杰构也。但这夜合花为什么有羞簪之故?”爱卿红着脸儿来拧挹香,挹香道:“我明白了。为此花隐寓夜合之意耳。哈哈哈!这也何妨,我今日来替姊姊簪一朵可好?”爱卿一把拧住挹香道:“阿香,你敢再说么?”挹香见爱卿来拧,连忙道:“不说,不说。”复掣签一看,是十三元韵,说道:“难韵来了。”便想了想,吟云:画栏携手坐黄昏,绮语传来软又温。
带一分憨情更好,骂郎名字最销魂。
挹香吟毕,爱卿嗤的笑了一声,又瞅了一眼,自己掣签十一真,遂斟了两杯酒与挹香吃了,便吟云:疏窗竹簟绝无尘,此夕豪情别有真。
郎自爱花侬爱月,半帘清影两闲人。
挹香笑道:“如此闲暇,必要做些事儿才好。”爱卿又要来拧挹香,挹香道:“好姊姊,饶了我罢,以后再不敢了。”
爱卿只得停了。挹香起签,得二萧韵,复吟云:相遇天台路不遥,独欹鸳枕易魂销。
周南记赋房中什,莫负绸缪花月宵。
爱卿见诗中暗寓”君子好逑”之意,有意使他着急,掣签得一先韵,念云:新诗题遍薛涛笺,花正嫣然月正圆。
如此良宵休辜负,语郎今夕莫贪眠。
挹香听了,呆了一呆,再掣签得九青韵,便写了一首,递与爱卿道:“我醉矣,我之心事在此纸上矣。”说罢躺在炕上,伪装醉态睡去。
爱卿见上面写着:
酒已将酣月满庭,银釭花落撩银屏。
良宵玉漏沈沈滴,未可无卿拥髻听。
爱卿暗暗称赞道:“我方才吟了‘语郎今夕莫贪眠’之句,他回答我‘未可无卿拥髻听’果然才人手笔,机锋相斗。”心里十分钦爱。又见他颓然醉卧,钦爱中又生出一种怜惜,便轻曳莲瓣至炕边,附在挹香耳畔低唤了几声:“香弟弟!”挹香佯作不闻。爱卿道:“如此睡法,要受凉的。”又唤了几声,挹香仍旧不答,爱卿只得顺着势儿扶了他起来。挹香伪装似睡非睡的模样,倒在爱卿身上。爱卿只得扶至内房床上,替他卸衣睡好。
挹香又喜又感,假睡了一回,不见爱卿归房,复装醉态,口中喃喃的念道:“口渴,口渴,惜无茶吃。”爱卿听见,忙携茶瓯进房道:“茶来了。”递与挹香吃罢,挹香道:“爱姊姊,我睡在哪里?”爱卿道:“在我床上。”挹香道:“姊姊为什么不睡?”爱卿低鬟半晌道:“自然要睡的。”挹香道:“姊姊不睡,我也不睡了,我一个人睡是怕的。”爱卿见他一派孩子腔,笑而答道:“你睡,你睡,我来陪你。”于是也归寝而睡。
正是:
鸳谱百年从此缔,红丝今夕暗中牵。
挹香一番诈伪,得爱卿陪了他,自然安心乐意。
明日起身,挹香道:“昨游姐姐名园,心神俱畅,今欲同一二位姊妹们来一玩,未识允否?”爱卿道:“那两位妹妹?
“挹香道:“一位朱月素,一位林婉卿。”爱卿道:“妙极。
不识他们肯来否?”挹香道:“吾去相请,无有不来的。”爱卿道:“君宜速去。”
挹香大喜,遂辞了爱卿,往月素家去。原来爱卿虽身傍歌楼,而性情忠厚,毫无拂醋拈酸之态,反叫挹香去邀姊妹们来游,所以挹香愈加感佩。既至月素家,恰遇婉卿、丽仙、宝琴、文卿在那里丛谈,见挹香,大家立起:“香哥哥”、“香弟弟”叫个不祝挹香道:“好好好,你们都在这里,快同我游园去。”婉卿道:“花园在那里?”挹香道:“此园人所罕觏,其中颇属幽广。”宝琴道:“得非钮爱姊挹翠园乎?”挹香道:“你怎知道?”宝琴道:“挹翠园我素知的。这位爱卿姊为人十分要好,抑且忠厚为怀,我早有愿见之心,惜无人推毂。你却如何认识?”挹香细诉毕,月素道:“你如此有缘,我们姊妹行中大半被你认识了。”聚谈良久,遂唤五肩轿儿,穿街达巷,往爱卿家来。爱卿接进,五人各叙一番钦慕的说话。遂偕进挹翠园中,联袂而行。游目骋怀,实足以幽情畅叙。七人信步寻芳,绕遍花台月榭,穿残石蹬云楼。爱卿命侍儿排酒园中醉花轩宴集,款众位美人樽饮。
宝琴道:“我们闻爱姊藻思压人,葵倾已久。今日又搅扰郇厨,小妹有一不知进退的话,欲与爱姊一谈,未识爱姊肯俯允否?”爱卿道:“有言不妨请教,妹无不从之理。”宝琴道:“我们欲与姐姐结一花前姊姊,恐鸦入凤群,是以未敢启齿。”
爱卿道:“妙哉!但小妹山野鸡雏,恐不足与众位同类,如何如何?”挹香在旁道:“大家不要谦,我来做盟主。”随命侍儿排了香案,六位美人俱拜跪案侧,对天立誓毕,以齿为序。
朱月素最长,其次婉卿,又次爱卿,宝琴,最幼文卿,以姊姊定其称呼,始撤去香案。
爱卿先各敬一杯,又将肴核劝酒,众姐妹互相推让。挹香道:“我来豁个通关,每位三拳两胜。”爱卿道:“好。”七人轮流拇战,至月素,月素伸了三指道:“九莲灯。”挹香笑道:“罚酒。你叫我伸六指头了。”月素只得罚了酒,重新再起。挹香伸五指道:“七子圆。”月素亦伸五子头道:“全家福。”豁毕,挨次而下。至爱卿,挹香输了个直落三,便道:“如今我们要做诗了。”爱卿道:“你动不动就要做诗,何诗兴如此之豪。”挹香笑对月素道:“我是半生诗酒琴棋客,一个风花雪月身。”爱卿便道:“你既要做诗,快些出题限韵。”
挹香道:“现在共七人在此,可赋美人七咏,都要摹写美人情态的。”遂写了“美人足”、“美人眉”、“美人腰”、“美人眼”、“美人口”、“美人醉”、“美人梦”七个诗阄,说道:“你们各拈一阄为题。”婉卿信手取一阄,却是“美人眉”,即吟云:香阁新妆远黛明,画成京兆笔痕轻。
入宫莫认人生妒,到底君王总有情。
吟讫,大家赞道:“暗用故典,妙在流丽自然。”文卿拈得“美人醉”,想了一想,也吟云:宴遍兰陵十里香,桃花晕颊兴偏长。
不胜姣态扶栏立,曲唱《梁州》别有狂。
吟毕,宝琴拈了一个“美人腰”,吟云:洛妃约素最宜人,态度纤如柳摆春。
料得乐天歌舞处,小蛮相对有精神。
宝琴吟罢,挹香见好做的都被他们拈去,便对爱卿、月素道:“你们为什么不拈?”丽仙道:“还有我来,你为什么不叫我拈?我倒要先拈了。”便笑了一笑,拈来一看,却是“美人眼”。便吟云:秋水盈眸顾盼频,相思几度泪痕真。
嫣然别有撩人处,醉后朦胧睡后神。
月素大赞:“妙极!”伸手来拈。挹香道:“这三个都是难做的了。”月素不慌不忙,拈了一个“美人足”。挹香道:“足字最难摹拟,易于伤雅。”月素道:“你不要吵。”便吟云:香尘浅印软红兜,生就莲花双玉钩。
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
吟毕,大家称赞道:“月姐姐果然诗才新隽,生面别开。
如今剩两个,爱姐来拈了。”爱卿拈了一个“美人梦”,略为构思,即吟云:月明纸帐映梅花,一枕香魂蛱蝶赊。
鹦鹉也如侬意懒,不惊人醒静无晔。
挹香大赞道:“细腻熨贴,香艳动人,不愧作家。”众美道:“如今只剩一个了。”挹香道:“不必拈了,里面是‘美人口’了。”便吟云:邻家少妇斗新妆,粉晕红腮语吐芳。
一种甜香谁领略,殷勤只合付檀郎。
挹香吟毕,大家笑道:“你这个人总说不出好的,做做诗又要弄这许多蹊跷。”挹香道:“必须如此,入情入理,方谓香奁。”于是七人畅饮一回,众美告辞。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扮乞儿奇逢双美遇之子巧订三生
却说金挹香归家后,终日在书房读书避暑。瞬经月余,天气秋凉,火威渐退。正在寂寞,忽邹拜林至,迎入书室。拜林道:“今日之来,非无他事。我因昨日至阊门外留花院内,见有新来两位校书,是胡素玉、陈琴音,皆有十分姿色,且有慧眼识人。
未知兄肯同一访否?”挹香道:“林哥哥,你说姿色十分,容或有之,至于有识人慧眼,只怕未必。他们见了我们翩翩公子,岂有不奉承之理。今若访他,必须设法而去,当场就可试验。”拜林道:“怎样试法?”挹香道:“我须扮作乞儿模样,只说闻得有二位新到的小姐,与我素来相识,特来一见。你须换了新鲜衣服,要装得十分显赫,分作两起进去,看他们怎样相待,当场就可试验矣。”拜林拍手道:“妙哉。”遂向家人借了几件破衣与挹香著了,挹香对镜一照道:“肖极矣。”你道怎生打扮?但见:褴褛不穿长服,旧罗衫子齐腰。芭蕉破扇手中摇,形状似萧条。人觑见,谁知道,还疑伍相国,市上复吹箫。
挹香扮完,家人们哄堂大笑。挹香道:“我先去,林哥哥就来。”出墙门往留花院来,既到门,居然摇摆摆的进去。
鸨儿见他十分褴褛,他们本来趋炎附势的,见了这般光景,便拖住他道:“化子,进来做什么!”挹香道:“你们不要这般眼浅。我昔日也是显者,你们见了我也要奉承的。如今为了寻花问柳,以至贫窘。闻你家新来两位姑娘,却是我素来旧识,你须进去向他说,有一个姓金的要见,他自然知道了。”鸨儿道:“什么姓金姓银,我们院中小姐没有你这化子相好。快些出去!”正在喧嚷,恰好拜林进院,有几个龟子连忙上前迎接,齐道:“大爷,大爷,今日到吾们院子里来顽顽了。”拜林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拖扯那人做甚?”龟子道:“他来寻什么旧相识的。”拜林道:“他既来寻旧相识,你们为何不让他进去?”龟子道:“我们小姐并没有此化子相识。”
拜林道:“你不要管他,且进去问声,或者有之,亦未可知。”
龟子见拜林一番言语,勉强进内告知素玉、琴音。拜林亦偕进内边。
原来这两位小姐为人极其诚实,从无弃旧怜新之态。抑且心肠最慈,遇患难事,无有不肯周济于人。拜林方才说的慧眼识人,果非虚谬。那日二人在房闲话,见龟子进来道:“有一个化子姓金的,说什么与你们二位小姐素来相识的。我等正在赶他出去,因这位邹大爷恰巧进来,叫我们来问问小姐,到底认识不认识。”二人俯首沉吟了片晌,甚觉狐疑。忽起一恻隐之心,想道:“我们所识颇广,安见得姓金的不认识?认识亦未可知。谅他此来,无非知我们慷慨,特来借些银钱的。我们趁了这些作孽银钱,理该做些好事。”主意已定,便道:“这姓金的却是认识的,快去请他进来。”龟子无奈,只得出外去请挹香。拜林见二人如此,十分佩服。遂与他们丛话良久,果然有巾帼丈夫之气。
不一时挹香至,二人细细一看,并不相识,但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虽则落魄穷途,绝无寒酸之气。邀入房坐了,屏退侍儿,轻启朱唇问道:“公子贵姓是金,未识尊居何处,缘何落魄至此?适言与妾素来相识,妾思与君曾无一面之缘,倒要请教。”挹香见他谦谦有礼,心中暗喜,目视拜林,口占一绝,告其所由云:楚馆秦楼势利场,金多金少见炎凉。
而今落魄吹箫市,有志痴狂莫逞狂。
吟毕便道:“辱蒙下问,小生乃鸳湖人氏,小字挹香。为因恣意寻花,耽情问柳,以至落魄异乡,江东难返。昨闻二位小姐为人慷慨,有女孟尝之誉,是以托言相识引见兰闺,意欲求假川资,得归故里。衔环结草之恩,我金某必不有口无心也。”
拜林听了,忍不住便笑,便道:“你这人倒也奇怪。他与你素不相识,开口便思借贷,倒也好笑。”挹香听了,也要笑出来,忍住了说道:“我金某非草率启口,因知这里小姐索怀恻隐,故冒昧恳求的。”说着又与素玉、琴音二人哀陈苦境。
二人见他谈吐斯文,日后必非凡品,遂进房取白银十余两,付与挹香道:“君勿责妾直言。据妾看来,君日后必有一番事业。至于我们,花月场中虽不能十分效力,数金之助,亦可筹之。谅君衣履盘川,藉此俱可妥贴,早日归家,芸窗努力。至于舞榭歌楼,烟花转眼,本不可过恋的。”挹香听了这一席话,又见他慷慨成仁,心生钦敬,忙出位向二人鞠跽,磕了两个响头,乃道:“芳卿慧眼识人,果非虚谬。我金某岂真落魄哉?
因这位拜林兄说芳卿有识人之慧眼,故特一试其技。芳卿不以落魄为憎,反勖励贫士,青眼另垂。二卿之义侠,小生都明白了。”说毕,倒使琴、玉二人莫明其故。直到拜林说出,方知就里。
恰巧邹府家人送挹香衣服至,龟子知道发急,进来叩头谢罪。挹香侃言劝诫了一番。
素玉、琴音命婢治席相款。席间说起沦落之况,恐异日香愁玉悴,姊妹同声,变作凰飞凤散;潘郎在座,愿赋《国风》二十一篇。
拜林在旁得意道:“好好好,我来做冰人,俟香弟弟娶了正室,来迎二位姊姊可好?”挹香本已钦羡,听斯言也欢然应允,因梦中有正室钮氏之语,便道:“既蒙二位芳卿降格下交,恐金某无福敢当。”拜林道:“香弟弟,你也不必谦了。若再谦逊,我邹拜林要垂涎了。”说罢,俱各欢笑,复饮香醪。
俄而红日衔山,二人始别。路上互相谈论,挹香道:“今日之举,不独使我碧海回头,更使我添出一番钦慕。从此我金某决不以青楼为势利场矣。”拜林道:“说虽这般说,然我观你一则非前世修来,决不能享这许多艳福,二则你素性钟情,此施彼答,自然人人多钦慕了;三则你貌又俊秀,年又少壮,我做了姐妹们,自然也要爱你的。”挹香笑道:“你真惯会诙谐也。”一路迤逦至邹家,拜林留了晚膳。挹香食罢辞归。
再说褚爱芳自遇挹香,见他言语卓荦,情致缠绵,且爱他诗词艳丽,姐妹间恒为啧啧。他有个义妹武雅仙,素性爱才,情耽翰墨,偶与爱芳论及诗词,见挹香投赠之句,十分钦服。
欲晤挹香,莫能一觌,商褚爱芳。爱芳道:“待我去约他来。”
雅仙甚喜。
且说挹香与拜林别后,即归家安寝。明日,见门公持柬来禀,说什么就要请去的。
挹香看了信面,笔迹甚熟,启视之,方知爱芳邀他去。见上写:辱爱妹爱芳裣衽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座:久疏雅范,颇切遐思。月下花前,几度望风盼驾吟边酒畔,恒教掷卜思君。
何瘦腰郎弃妹如斯耶?今者妹之闺中词友武雅仙者,见君佳什,心企已久。特嘱妹持柬相邀,欲亲教诲。
君是爱才,妹非无意。裁笺恭请,尚祈顾我蓬庐,妹当扫径迓迎,专盼文轩一过。勿却是幸。
挹香见书后,吩咐门公:“说我随即就来。”门公领命而去。挹香即换了衣服,往爱芳家去。爱芳接进,献茶华。爱芳道:“金挹香,你好久不来了,何忍心如此。”挹香自然陈说了一番。爱芳道:“今日邀君,因愚妹有个结义的妹妹,见君大著,不胜佩服,是以嘱愚妹相邀。乃蒙趾临,幸甚。”遂命侍儿去请武雅仙相见。正是:未晤已教人企慕,个中艳福孰能修。
要知挹香与雅仙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痴生餂目美女倾心
话说爱芳命侍儿去请雅仙,不一时雅仙已姗姗而至。挹香侧目偷觑,见其肌肤凝雪,云髻堆鸦,其容貌之妍丽,真如带雨梨花,笼烟芍药,吴绛仙秀色可餐,犹恐未能争胜也。尤可爱者,两瓣秋莲,纤不盈掬,挹香已暗生怜爱。
雅仙即与挹香相见,序次而坐。挹香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见。今蒙爱芳妹折柬相邀,始知芳卿垂顾鲰生,殷殷雅意,并蒙谬赞俚词,真令仆增颜赧。”雅仙聆是言,便道:“夙仰高风,早深翘企。又于爱姐处捧读佳章,心钦五内,回环雒诵,百读不厌。不但王辋川不能媲美,即韦苏州亦可与京矣。赋妾虽生企慕,未敢存愿见君子之心。昨日因爱姐说及公子素性钟情,不肯视烟花为微贱,故特简相邀。今蒙降格而来,使妾好聆训诲,幸矣。”挹香道:“鄙陋菲才,蒙芳卿奖誉,令仆抱愧无地矣。”挹香说罢,雅仙即出《秋闺》二绝,呈与挹香道:“此妾之近作也,尚祈公子教正。”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金风萧瑟动幽思,寂寞兰闺夜课时。
一种情怀难自释,徘徊独咏苦愁词。
其二
乌云慵整瘦纤腰,斜倚阑干恨未消。
最是隔帘虫唧唧,断肠人听益无聊。
挹香看了一回,大赞道:“吟盐咏絮,不殊道韫风流。写景处笔情绮丽,感慨处音韵凄凉。芳卿不要动气,第一首收句‘徘徊独咏苦愁词’,这个‘苦’字,似乎不妥,若易一‘送‘字,遂成完璧了。”雅仙听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公子奇才,可称独占。蒙改’送’字,真堪为妾之一字师矣。妾更欲求佳什数章,公子肯见示否?”挹香道:“但是不堪入目,芳卿勿笑为幸。”便想了一想,挥成一律,递与雅仙。雅仙接来铺在桌上,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奉赠一律即希郢政绮思奇才别有真,怜卿飘泊溷风尘。
吟成柳絮原前慧,修到梅花亦夙因。
词藻流芳诗眷属,冶容绰约月精神。
多情偏解怜愚劣,许我兰闺拜玉人。
雅仙大喜道:“妾□陋菲才,蒙公子诗中谬赞,反觉汗颜。”
于是相与剧谈片晌,挹香始别。
流光如驶,节届题糕。一日,挹香至爱卿家,适爱卿患目疾,一目堆眵,竟至胶睫,其势甚重。挹香十分怜惜。继而渐渐失明,挹香益加惆怅,延医证治,药石无功。
挹香朝夕在爱卿家周旋一切,已有一月之余。众姊妹知爱卿患目疾,又知挹香在彼服侍,所以都来问候。婉卿道:“患目疾者最觉讨厌,我闻清晨以井水洗之可愈。或令人于清晨以舌餂之,即可明朗。”挹香听了,记在心头。
明日,挹香便住在爱卿家里,依婉卿之说,清晨替爱卿餂目。说也奇验,餂到三日,红已去大半,眵亦不胶睫。及七日,目已能开,至十天,则眸子□焉。
挹香心既得意,爱卿意亦感激,乃道:“妾自阅历风尘,遇人伙矣。怜怜惜惜,非乏其人,然如君之爱妾,其真情良可见矣。”乃口占二句,谓挹香道:“飘零泥淤谁怜我,阅历风尘乍遇人。”爱卿自从挹香与他餂目之后,心中万分感激,早有终身可托之念。惟恐挹香终属纨袴子弟,又有众美爱他,若潦草与谈,他若不允。倒觉自荐。故虽属意挹香,不敢遽为启口,但对挹香道:“妾自溷迹歌楼,欲择一知心,始订终身。
讵料竟无一人如君之钟情,不胜可慨。虽君非弃妾之人,恐堂上或有所未便。”挹香听是言或吞或吐,又像茕茕无靠之悲,又像欲订终身之意。甚难摹拟。”我若妄为出语,虽爱卿或可应许,似觉太为造次。万一他不有我金某在念,岂非徒托空言,反增惭恧?”心中又是爱他,又想梦中说什么正室钮氏之语,莫非姻缘就在今夕么?又一忖道:“既有姻缘,日后总可成就,莫如不说为妙。”便含糊道:“我金某自遇爱姐以来,一见知心,即邀怜惜。方才所说终身大事,谅爱姐慧眼识人,必不至终身误托。如云我金挹香,亦何敢妄为希冀。爱卿惜我怜,我金某决不敢以多情为负。愚衷一切,谅卿早知之矣。”
爱卿便道:“君诚有意,妾岂无心。但君菁莪奇质,大器易成,然须努力芸窗,时加诵读,定当万里抟云也。切不可暴弃自甘,至于颓惰。妾之终身,尚欲细筹良策。蒙君相劝,妾曷敢轻易托人。”挹香见爱卿如此说法,明知有意,又见他一番勖励,窥其意大抵要我成名后方许订盟,便道:“爱姐良言金玉,自当谨遵。卿之心事,卿不言我自喻之矣。”正说间,林婉卿来,挹香与爱卿相邀婉卿入座。婉卿问了爱卿目疾,遂与挹香叙话。挹香道:“婉妹妹,近日可有佳作么?”婉卿道:“愚妹前日做得几首秋景诗,待我写出来呈教。”挹香笑道:“你说呈教,是要写教弟帖子的口虐。”爱卿亦笑道:“亏你厚颜,别人与你谦逊,你倒公然老实,要起教弟帖子来了。”
挹香道:“这个自然。”婉卿一头笑一头写,片刻已录四首,递与挹香。挹香接来展开细看,见上写着:秋涛奔腾万顷舞斜晖,初起还同一线微。
鳅穴喷花惊海立,鼍宫卷浪骇江飞。
鲸回铁弩声逾壮,马逐银山势不违。
八月枚乘诗思阔,广陵顿涨水痕肥。
秋虫
天心地轴有神功,万物都生造化中。
蛩韵叫酸棚底雨,蝉声嘶冷树间风。
咽残秋露三更白,吟瘦斜阳半壁红。
飞去蜻蜓何处立,钓丝江上一渔翁。
秋风
商飙萧飒起疏林,瘦骨先知冷气森。
松籁入琴流逸响,竹声敲户动凉阴。
故乡有味张翰思,霸国空悲宋玉心。
吹到庐陵诗梦醒,铮铮铁马和秋砧。
秋月
瘦扶竹影上帘斜,千里怀人共月华。
佛印禅心空水镜,谪仙诗思寄江槎。
秋明坏塔疏清磬,冷逼征楼起怨笳。
羡煞凌云攀桂客,香分蟾窟一枝花。
挹香看完道:“描摹刻划,妙绪环生,真令人一字一击节。”
说着倒在婉卿身上道:“妹妹如何这般聪巧?”一面说,一面勾了婉卿的粉颈,一同坐下。爱卿道:“你这个人太没规矩了。”
挹香道:“什么没规矩?”爱卿道:“婉妹妹受报于你,你又要什么教弟帖子,也该正言教导,怎反如此顽皮?”挹香笑道:“这才叫风流才子呵。”爱卿道:“亏你羞也不怕,自己矜张如此。”挹香道:“不是我矜张,你想一个人劳劳碌碌,为马为牛,都是为名利所绊。如今我享了荫下之福,又得你们三十几位美人时常亲爱,又读了几句书,不与俗人为伍,你想岂不是风尘中隐逸者流,须有薄才的子弟么?”爱卿与婉卿一齐笑道:“伶牙俐嘴,真是可恶。”婉卿便推开挹香,挹香那里肯放,愈加添出一副孩子性情,倒在婉卿怀里。爱卿道:“你又不是孩子,又不要吃乳,在人家怀里做什么?”挹香听了,顺口道:“正要吃乳。”便去解婉卿钮扣,慌得婉卿措手不及,两颊晕红,说道:“金挹香,像什么样儿!”挹香道:“像个小儿喂乳。”说毕,正欲再与婉卿胡闹,忽听外房门呀的一响,视之却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美人。
挹香忙向爱卿说了。爱卿出接,那美人微微一笑道:“不速客来矣。”爱卿道:“不妨,不妨,里面乃是一个风流才子。”
雪琴方始同进留春阁,遂与挹香、婉卿见了礼,各通姓名。
原来这位雪琴姓吴,为人十分幽雅,最爱淡妆,无妖冶态。
貌拟芙蓉,神如秋水。
工绘梅花,然非所爱者不肯举笔。年十七,姣态可人,与爱卿最知已。今因绘成梅花四幅,欲求爱卿题咏而来。乃告于爱卿。
爱卿道:“金挹香,你好代为一题了。”挹香道:“各题一幅何如?”爱卿道:“倒也使得。”即向雪琴索画玩赏。见画得孤干横斜,天然苍老。于是各分一幅,搜索枯肠。
不一时爱卿先好,雪琴接来一看,其诗曰:挥毫腕底尽生春,修到梅花亦夙因。
仗得画工清品格,和烟写出更精神。
雪琴赞道:“丽句颖思,自是锦囊佳句。”正说间,挹香与婉卿的诗都好了。雪琴先看挹香的,见上写着:一枝老干影纵横,写入丹青剧有情。
幽雅不随流俗竞,淡妆如此也倾城。
雪琴看了挹香的诗,十分称赞。又看婉卿的诗,见上写着:报道罗浮梦乍醒,胭脂洗尽影伶俜。
不随处士同为伴,偏泄春光到画屏。
雪琴大为得意,便道:“小妹也来献丑一首。”顷刻已成一绝。三人共读毕,大家称赞。
其诗曰:
关心春色到园林,相对忘言契早深。
知尔孤高谙尔性,故传冷淡结知音。
雪琴之咏,半为初遇挹香,心中眷爱而成,是以大家十分称赞。爱卿即命侍儿治酒款之。饮至日晡方才分散。
不知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对雪景众美联诗闯花国挹香闹席
话说挹香与婉卿等题了雪琴的画梅,与雪琴两情契洽,时常往来唱和。时光易过,又是腊月初旬。其时爱卿同了二十八位美人,俱是挹香的知己,同赴雪琴家宴集。适六出花飞,世界尽装成琼宫玉宇。议聚消寒雅会,以雪为题,限四支韵,互相联句。
爱卿道:“待我先来起句。”众美齐道:“请爱姐先咏。”
爱卿笑了一笑,也不推辞,便云:
六出丰年兆,
说毕道:“那位姊姊续韵?”陆文卿道:“我来,我来。”
便说道:
豪情泛酒卮。
才吟完,爱芳说道:“待我也来续一句。”便吟云:吟盐谁共匹,琴音道:“爱芳姐诗意寓言,恰如题位。待我也来献丑一句。”便说道:咏絮恰逢时。
雪琴道:“好,好。我也来续一句。”大家道:“不差,雪姊姊自己本身来了。”雪琴嗤的笑了一声道:“什么叫做本身?”慧琼道:“姊姊名为雪琴,如今吟雪,岂不是本身么?
“雪琴笑道:“原来这个讲究。但是慧姊姊,你券慧琼’二字,只怕被人听错,要当作蛔虫。慧姊姊,你可是蛔虫本身么?”
雪琴说着,大家多皱了眉道:“雪姊姊说得太不堪了。”慧琼道:“你真不肯饶人。
才说了一句,你便想出这许多龌龊话来。”说着大家笑了一回。
雪琴饮了一杯酒,吟云:
玉戏天公巧,
陆丽仙道:“雪姊姊索性做起戏来了。”雪琴道:“天公玉戏不是切雪的么?”婉卿道:“姊姊本身那有说错。”雪琴道:“你还要抄老文章么?”说着伸手要打婉卿。婉卿发急道:“方才一篇文字未完,此之谓落下文,什么抄旧卷?”丽仙笑道:“你们不要嚷了。
雪姊姊上联倒也别开生面,待我也来续一句罢。”便说道:银装世界奇。
丽仙念毕,爱卿道:“巧云妹妹,你该联一句。”袁巧云听了道:“我是不会的。”爱卿亦知巧云不善吟哦,便道:“随意说一句,不失粘就是了。”巧云无奈,只管搔头摸耳,细想了许久,说道:“有一句在此。”大家道:“如此快些请教。”巧云道:“霏霏”说了两字,又顿住了口。爱卿道:“为何说了两字不说了?”巧云道:“不好,不好。不像,不像。”又想了良久,复说道:“霏霏霏”大家听了道:“为何又多了一字?”巧云道:“不算,不算。重说,重说。”便红着脸又想了片晌,念道:霏霏如屑玉,爱卿道:“如此还雅。如今那位姊姊说?”慧琼道:“吾来,吾来。”使吟云:濯濯似凝脂。
慧琼说完,吕桂卿道:“如今我来了。”婉卿道:“我来,我来。”桂卿道:“我来。”婉卿道:“让我说了一句,然后你说可好?”桂卿道:“你们都是老前辈,怎敢不依。但是你吟了珠玉在前,奈何,奈何?”婉卿道:“桂姊姊,你如此说来,我也不敢献丑了。”
大家笑道:“你们二人真个能言善辩。婉妹妹,快些说罢。”
婉卿只得笑说道:“如此有占了。”便吟云:诗客扬鞭过,婉卿说完了,武雅仙即接口道:渔翁把钓羁。
桂卿道:“仙妹,你不该抢我。”雅仙笑说道:“有占,有占。如今不抢了。”于是桂卿笑吟云:孤山螺黛壮,吟毕,胡碧珠道:远道马蹄迟。
胡碧珠念完,素玉道:“如今请众姐姐再续。”大家道:“素玉妹妹,你来。”素玉道:“你们众位来。”大家道:“你吟罢。”素玉笑道:“婉姐姐,你看我同他们客气了,他们倒让我说了,不然可要争先斗胜矣。”婉卿笑答道:“你做了谦谦君子,他们自然做好好先生了。”说着大家哄堂。
素玉吟云:
鸿爪今留迹。
素玉吟完,章幼卿饮了三杯酒道:“我自己罚了三杯,可让我联一句罢。”大家笑道:“幼姐姐,你做了诗翁之意不在酒了。”幼卿便说道:虹腰此费疑。
幼卿吟完,何雅仙接口道:
蓝关添旧思,
蒋绛仙笑道:“我来押了韵罢。”便吟云:玉宇谱新诗。
胡月娟听了道:“对得工整非凡。如今我来说了。”便吟云:傍榭侵梅蕊,孙宝琴拍手道:“描情写景,工雅非凡。待小妹也来续一句罢。”便道:当窗压竹枝。
宝琴吟完,陆丽春吟云:
花飞缘冷结,
爱卿听了,道:“丽春姊姊这句,与《石头记》上意思相同,不胜佳妙。”丽春道:“我正想着《石头记》上这句’花缘经冷结’,所以有此一句。”张飞鸿听了道:“我也来抄他一句。”便云:色洁与霜宜。
爱卿道:“好好好,抄得一些看不出。如今那位姐姐来了?”
郑素卿道:“我来,我来。”。便念道:衰柳迷青眼,素卿吟罢,陈秀英接联云:红梅斗玉迹秀英说罢,大众连声称赞。慧琼道:“爱春姐姐,你来联一句罢。”爱春道:“我是不好的,不似你们诸位诗翁,就联了也要惹你们见笑,不如不要联了罢。”大众说道:“不要谦逊,快些请教。”爱春无奈,只得说道:文成蕉不绿,陆绮云也联道:景对兴宜痴。
绮云联完,爱卿道:“如今还有几位姐妹们未联?”方素芝道:“我未曾联。”吴慧卿、朱素卿、胡碧娟、王湘云俱道:“我们都未联。”爱卿道:“如此快些请教。”方素芝便吟云:上下铺阶砌,慧卿接口道:缤纷舞沼池。
朱素卿听了,便说道:
寒忘三尺冻,
胡碧娟道:
兆喜九重施。
胡碧娟说完,王湘云道:“我也没有联过,可许我续一句罢?”大家笑道:“湘妹妹真正缄默,方才不说,如今冷锅中爆一个热栗子出来。快些请教罢。”湘云嗤嗤一笑道:风急云偏敛,吟完正要叫爱卿收韵,忽见侍儿报道:“金公子来了。”
大家欢喜道:“金挹香来矣。”即命侍儿相请。
正说间,挹香已立在爱卿背后道:“不要请了,已经在这里了。”爱卿回头看见挹香,便说道:“倒被你吓了一跳。”
于是大家相见。你道挹香怎生打扮?见他头戴大红猩猩毡雨笠,身穿轻服貂袭,足登粉底乌靴,身上受了许多雪。
婉卿、小素见了十分不舍,连忙替他拂去了雪,便道:“你为什么雨盖多不带,身上粘得恁般湿?”挹香道:“都是爱姐不好。”爱卿道:“为何又要怪我?”挹香道:“我方才到你处,侍儿说你到宝琴妹妹家去。我便到宝琴妹妹处,又说什么遇着了众姐妹,一同到这里来饮酒赏雪。我故特地来看你们,所以受了许多雪。你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爱卿笑道:“如此真对你不起了,幸亏你见了雪欢喜的。”一句话说得挹香急了,便走过来道:“爱姐姐,你忒煞欺人,竟当我为狗。”
一面说,一面把手来牛爱卿蹲了身,只管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挹香方才放手道:“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婉卿道:“我们在这里对雪联诗,被你来打断了。”挹香道:“好好好,对雪联诗,《石头记》上有这个韵事。”说着索诗观看。又见众美齐集,小素亦在其中,却无诗句,心中倒有些不乐,便问道:“你们为何不许小素妹妹联句?我知道了,他乃一个村女,是不该与众芳卿联咏的。”说毕,面上有些不悦之状。
众人知他溺爱小素,吴慧卿道:“他本来不会吟诗的。”
挹香道:“素妹妹,你真个不会的么?”小素见挹香十分帮他,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便答道:“真个不会的。”挹香道:“如此,我来代你联罢。”便看了上句,联道:尘封絮屡吹。
大家听了挹香代联之句,知道他有些寓意,便说道:“金挹香,你好利害。”挹香道:“有什么利害?你想下了雪,装成了玉宇琼楼,岂不是尘封?况且天地无尘,《事类赋》上有这切雪的古典。‘絮屡吹’三字,谢道韫咏絮诗传之,后人皆称他为咏絮奇才,也是切雪的,怎么倒说我利害?”爱卿道:“你这利口,我们也不来同你辩了。”挹香道:“如今素妹联了诗,与你们诗坛朋友了,以后要另眼相看才是。”慧卿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多管,你去问声素妹妹,看我平日可是与他姐妹相看的?”挹香听了,方才欢喜道:“是我不好,错怪莫罪。”即与众美各作一揖。
大家俱捧腹而笑,便道:“亏你做得出许多花样。”挹香道:“如今那位妹妹联了?”雪琴道:“都联了。”挹香道:“如此爱姐姐你说一句,我来收韵。”爱卿便吟云:吟哦消永昼,挹香道:雅韵满香幔挹香收了韵,大家重新饮酒。幼卿谓挹香道:“金挹香,你的性情为何这般古怪?芳才你见没有素妹妹的诗,看你换了一幅体态。人家不做诗,与你何干?”挹香听了道:“好妹妹,不是这样讲法。我金挹香蒙你们众姐妹十分怜爱,但我金某生性欢喜一例看承,无分上下的。”幼卿道:“你这人太觉疑心了。你可知我们与素妹妹,比你待得还好哩?”挹香道:“我已陪过你们罪了,你们重翻旧卷,理宜罚以巨觞。”说着斟了一杯酒,递与幼卿。幼卿只得饮了。慧琼道:“挹香哥哥,你自己尚有差处,不责已而求人,也该罚一杯。”说着也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道:“我有什么差处,倒要请教。”慧琼道:“这一例看承的话,方才是你说的么?”挹香道:“不差。”
慧琼道:“既是你说的,怎独替素妹联诗,不代我们联呢?你想该罚不该罚?”挹香笑道:“该罚,该罚。”便取杯去讨酒吃。
慧琼亦笑道:“幼姐姐如何?我替你报了仇了。”说着大家又饮了一回。
天色已晚,爱卿见挹香有些醉意,恐怕又要耗神,便道:“金挹香,不要吃了。我们要归去了。”挹香见爱卿当心照应,心中更加感激,便道:“不吃了,不吃了。但是今宵如此大雪,不能归去,雪妹妹,你可留我住一宵罢?”雪琴听了,倒觉不好意思,便低了头笑道:“幸亏不吃酒了,若在吃酒,你又要罚酒矣。”挹香道:“这是何故?”雪琴道:“方才说的一例看承之语,难道忘了么?”挹香点头道:“不错,我要去了。”
于是雪琴唤了轿夫送挹香归去,众美人亦纷纷告别。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归后,有半月有余,不曾出外。时光易过,又是除夕了,家家爆竹,处处桃符。到了晚间,挹香邀了邹、姚、叶三个好友,在家中饮酒守岁。直到谯楼三鼓频催,挹香已有八分醉意,忽然又想出一桩韵事。未识什么韵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消除夕四人写新联庆元宵众美聚诗社
话说邹、姚、叶三个在着挹香家内饮酒守岁,都有八分醉意。挹香忽想了一个消遣的雅事,便道:“我想昔日有唐、祝、文、周四才子,做出事来都是奇怪。祝允明在杭州除夕无事,曾夜写对联,真所谓别开生面。我们今日四人在此,不若往众美人家写几副春联,创新意而效旧法,可乎?”三人拍手称妙。
拜林道:“我正欲外面去看看世道贫富,香弟弟倒想得不错,大家去走走。”于是带了几枝顶毫,几锭香墨,乘着金吾不夜,四人信步而行。
不半里,已至爱卿家中。四人与爱卿相见毕,挹香道:“我们趁着酒兴,欲写几副楹联为赠,不知姊姊可有现成的对儿么?”爱卿笑道:“你们这几个人,真会寻快乐。
若说要对儿,现成的尽有。”遂命侍儿取了一副粉红蜡笺。
挹香甚喜,便落笔飕飕,如春蚕食叶般的写道:爱此可人人可爱,卿须怜我我怜卿。
下面落了企真山人款,呈与爱卿。爱卿大赞道:“果然下笔龙蛇,天然娟秀。”拜林亦道:“好好好,如今我们到众姊姊家都要写得别致。”遂辞了爱卿,至丽仙家去,也说了一番,仍请挹香写。挹香也不推辞,不一时已好,见上写:三经花香春酝酿,一帘鸟语韵缠绵。
写毕,大家称赞。又健步同行至陆丽春家,挹香请拜林写,拜林拣了一副银红小笺,落笔云烟,顷刻已成。见上写:枝头鸟语花姿丽,石上螺含黛色春。
看毕,送与丽春。辞出,迤逦而至王湘云家,拜林也撰楹联,写道:湘管题诗春满座,云蓝写韵月三更。
写完,挹香等拍手道:“妙妙妙,春联中嵌名字,时下颇宜。”于是又健行至何雅仙家。挹香又写出:室雅须人雅,诗仙亦酒仙。
挹香写完,仲英等三人道:“雅句欲仙,真不愧风流人物。”
雅仙亦十分欢喜。又同至素芝家里。挹香道:“如今梦仙哥哥也来写一副。”梦仙想了一想,便写道:画到娇红宜后素,诗能颖秀讶餐芝。
写毕,挹香称赞道:“书法又佳,笔情又远。如今我们到那家去?”拜林道:“到朱素卿家去。”挹香道:“好。”遂辞了素芝,一同到素卿家来。相见毕,告知其事。仲英索笺写道:镜里自应谙素貌,樽前我亦识卿心。
写毕,又往月素家。挹香便赠一副楹联,索笺写道:窗虚月入邃,人淡素妆宜。
月素大赞道:“好个‘人淡素妆宜’,流丽自然,不独书法妙也。”于是又到陆绮云、孙宝琴两处,各赠一联。赠绮云道:绮阁峭寒梅似雪,云窗春暖柳如烟。
赠宝琴道:
宝蕴诗书珠蕴色,琴边调笑酒边嗔。
写完了几家美人处,步履已觉跋涉,时又夜深,余兴未尽,竟往干将坊章幼卿家。
恰好幼卿在那里接灶封井,赶些旧例,见挹香等四人至,十分得意,便道:“金挹香,你们四个人可是来辞岁么?”挹香笑说道:“一则来辞岁,二则我们在众姊妹家各赠楹联,如今特来替姐姐写了。”月娥听了道:“你们作事倒也别致。小妹昨日购得黄蜡笺,正欲托你们写,如今你们走上门来,更加简便了。”说着即命侍儿去龋挹香集唐人之句而写之。写罢,付与月娥。其联去:千重碧树笼春苑,一簇红梅压女墙。
幼卿赞道:“词意蕴藉,集唐如无缝天衣,不胜钦佩。还有一副在此,是我之契妹名唤三声,要求名人写的,你索性挥他一挥罢。”挹香道:“这个名字倒也奇怪。但我非名人,勿嫌字迹恶劣才好。”说着略略构思,便道:“我有副旧联在此。”
便写出:
杨柳乍眠还乍起,芭蕉宜雨不宜睛。
挹香写了,递与幼卿道:“被我涂坏了。”月娥接来与三人一看,不但月娥称赞,连拜林等俱一齐拍手称妙,便道:“杨柳乍眠乍起,正是春景,又暗藏一个‘三’字在内,芭蕉宜雨不宜晴,暗寓‘声’字,何等幽雅,何等韵致。”说着挽了挹香的手道:“我们再去写。”挹香只得辞了幼卿,出门而去。
其时已黎明光景,街坊上来往之人依然挨挤,也有的褡裢经摺,讨帐奔波;也有逋负难偿,逢人借贷;也有乘舆轩冕,往四处烧香。仲英道:“切目前情景,有两句。”梦仙道:“请教。”仲英便道:切目前情景,有两句。”梦仙道:“请教。”
仲英便道:
万户人烟团曙色,千林鸟鹊变春声。
挹香与拜林大赞。说说谈谈,早至雪琴家里。挹香道:“如今仲哥哥你来写一副罢。”于是仲英便写出:舞随柳絮诗吟雪,弹到梅花月满琴。
仲英写完,雪琴与三人大加称赞,然后各自归家。
元旦日,大家贺岁,到处锣鼓喧天。到了元宵佳节,挹香到爱卿家饮酒庆赏,又去邀了十几位美人,一同赴宴。
席间,挹香谓爱卿道:“我观《石头记》,大观园中立什么海棠吟社,众姐妹分韵吟诗,十分羡慕。我们曷弗借爱姐挹翠园,立一诗社,邀集众姐妹吟咏,不识可否?”爱卿道:“极妙。但赋诗立社,须要拟题限韵。”挹香道:“不错。但是拟何等题为惬意?”慧卿道:“挹翠园即景为题可好?”挹香道:“无如姊妹颇众,即景题似嫌太易,恐致唐突。”婉卿道:“就各人所擅,随意吟咏可否?”挹香道:“随意吟咏,未免徇私。”爱卿道:“春为一岁首,梅为百花魁。不若以梅为题,以见各人之新意,未知可否?”挹香狂喜道:“爱姐所言,妙哉妙哉。我们来拟题,翌日就兴上会。”爱卿便先拟了十题,却是:问梅赏梅观梅梦梅评梅咏梅红梅落梅十月梅瓶梅挹香看了道:“慧卿姊也来拟两个。”慧卿思索了良久道:“你先拟。”挹香便拟了十题:寄梅庭梅折梅忆梅探梅簪梅寻梅盆梅绿萼梅傍水梅挹香拟完了,便道:“如今慧姊姊拟罢。”慧卿想了想,便拟了:伴梅栽梅宫梅灌梅孤山梅瘦梅爱芳接口道:“我也来拟几个。”随拟了:寒梅杖头梅未开梅赠梅爱芳拟罢,挹香大喜,数数已有三十,又数美人除竹卿、碧娟,亦有三十人,连自己须要三十一题。乃对宝琴道:“还缺一题,宝姊想一想罢。”宝琴道:“何不拟了早梅?”挹香道:“妙。我们翌日就兴此会。”遂录齐题目,命婢先去贴在宜春轩,遂辞归。十几位美人亦散。
挹香遂命人往各家邀请赴社吟诗,众美人个个乐从。明日大宴,挹翠园共叙幽情。
未知恁般欢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宴挹翠痴生占艳福咏梅花众美拟诗题
话说挹香与爱卿等拟了诗题,欲集梅花吟社,邀齐众美人赴会。翌日,挹香先至爱卿家,不一时,挹香所识众美除竹卿在青、碧娟有事之外,俱陆结而来。挹香甚喜,即命厨下端整酒肴,摆在园中。自与众美人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宜春轩来。
只见环佩铿锵,香风喷溢,尽到梅花丛处。
入轩挹香请众人各拣诗题。月素道:“先下手为强。我做《梦梅》。”琴音、素玉道:“我们也来拣。”便拣了《伴梅》、《寻梅》。章幼卿上前一看道:“我做《红梅》。”吕桂卿也道:“我来做《早梅》。”方素芝踊跃争先道:“我也来做一个。”
便圈了《孤山梅》。郑素卿拣了《十月梅》,慧卿拣了《庭梅》。
挹香见慧卿拣了,便嚷道:“小素妹妹,你也来拣一个。”小素道:“我不拣,我诗做不来的。”挹香道:“我来替你可好?”
小素道:“自己会做就做,不会做便罢,要人替做什么。”大家笑说道:“金挹香,你会替做诗么?少顷我们拣了题目,托你替做可好?”挹香大笑道:“你们多是闺阁才人,不若小素妹妹是村俗之人,何必要人替做。”大家道:“你是舌上有刀的,不来同你说了。众姐姐快些拣罢。”于是绮云说:“我做《寒梅》。”孙宝琴道:“我就做了《绿萼梅》。”褚爱芳笑嘻嘻道:“你们都拣了,我也来拣一个。”说着便圈了《折梅》。
挹香道:“好。”于是婉卿拣了《咏梅》,蒋绛仙、袁巧云拣了《庭梅》、《灌梅》,武雅仙、陆文卿拣了《寄梅》、《瓶梅》。
胡碧珠、何雅仙道:“不好了,题目要完了,我们快去拣罢。”
便拣了《盆梅》、《忆梅》。何月娟、陈秀英拣了《杖头梅》、《赏梅》,梅爱春、陆丽春拣了《栽梅》、《落梅》。
王湘云对挹香道:“你看那个好做些?”挹香道:“还是《赠梅》好做一些。”于是湘云便圈了《赠梅》。张飞鸿道:“你们不要闹,如今老夫来拣了。”便拣了一个《探梅》。大家听此忘形之语,都掩口而笑。
谢慧琼、朱素卿拣了《簪梅》、《对梅》。陆丽仙嚷道:“我还没有拣来。”便圈了《傍水梅》。然后爱卿不慌不忙道:“你们都拣了,我来做《问梅》罢。”挹香道:“如此我做《评梅》。”
大家一齐称妙。
婉卿道:“但是不可限韵,我生平最怕限韵,即有好句,被这韵拘住,反不惬意。”众人道:“婉丫头之话是极,我们谁耐烦限韵。”于是论一回诗法,同至宜春轩饮酒。
饮至半酣,大家出席寻诗。也有的往花前闲步,也有的在轩外凝神,散得空空如也,剩挹香在轩饮酒。
饮了半晌,便往各处去寻他们玩耍。
出了宜春轩,穿芳径,度石□,至海棠香馆,见丽仙同琴音、绮云在彼打秋千。
挹香也不声张,躲在假山洞内偷看。见绮云将杨妃色绣裤扎紧在金莲之上,卸下了鬓边花朵,丽仙也将银红裤脚扎束,两人上架,坐于画板,旋转迎风,飘扬罗裙绣裙,如穿花蝴蝶一般,十分炫彩。琴音在旁拍手称妙。挹香在假山洞内忍不住道:“好好好,你们倒有这本领。”丽仙等听了,下架道:“你几时来的?”挹香道:“来久了。”说着忽生怜爱,便两手挽了丽仙、绮云的粉颈旖旎了一番,又往别处去。
行至剑阁,见婉卿与雪琴在彼啜茗闲谈。
复穿小桥入观鱼小憩,见宝琴、月素在彼打桨。挹香道:“你们这般伎俩,是那里学来?”月素道:“技从心发,要学就不奇了。”挹香道:“不错。但是你们为何不做诗?”月素道:“我们游戏归游戏,心内原在做诗,何必定要放做诗的式样出来?”挹香笑道:“你们说的话都是,凡我的话总差。”说得大家笑了一回。
挹香又到四面去看美人,见有的在亭中摹拟,有的在轩外徘徊。
看来看去,独不见爱卿一人,疑惑滋甚,复往四面找寻。
忽听柳阴中一派清声,余音袅袅。挹香随着那声,穿过芍药圃,度松阴至听涛楼,见爱卿在彼,独自抚琴。
见他一种幽雅,真与众美人不同,愈加钦爱。轻将一手搭在他肩上道:“爱姐,你为何独自在此?可知大家都要交卷了?”
爱卿道:“你不要来混我。弹罢一曲,再做不迟。”便依旧抚琴。
挹香下楼,往别处游玩了一番,始回宜春轩饮酒。忽见月素携着诗笺从梅林中冉冉而来,挹香忙出位笑道:“莫非妹妹诗成,先来交卷了么?”月素道:“正是。”便将诗笺呈上。
挹香展开一看,上写着:
梦梅护芳楼主人朱月素稿
玉堂清梦契精神,蝴蝶香中幻亦真。
卧雪浑疑探雪景,爱花应让护花人。
五更星散缘初断,半席风流恨转新。
纸帐俨然成伴俪,多情怜惜忱边春。
挹香看了,有些不悦,虽然月素诗出无心,但“缘初断”、“恨转新”二语,似非吉利。口虽称赞,心觉芥蒂。
正说间,只见雪琴与陆文卿也来交卷。
挹香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十月梅拜石侣者吴雪琴拜稿
孤山暖煦小阳春,林下遥来策蹇人。
枫叶红随双本瘦,菊花黄让一枝新。
雪风动处添幽韵,潭影清时印洁尘。
庾岭南枝偏独早,爱他骨格最精神。
瓶梅浣花仙史陆文卿待删草殷勤折得一枝梅,供向铜瓶淑气回。
此日知寒因雪冻,平生守口为花魁。
香凝清韵成诗律,梦徙罗浮傍镜台。
玉骨冰肌欣自赏,春前遣兴酌新醅。
挹香看了赞道:“志和音雅,玉润珠圆。”正说间,见十二位美人一齐来交卷。
挹香从头看去,乃是:
咏梅佩兰室主人林婉卿草
春风连日费寻思,忽报孤山挺一枝。
处士襟期高士梦,骚人丰韵美人姿。
性情冷淡寒偏耐,骨格清癯弱不支。
自是几生修得到,巡檐巧笑索新诗。
伴梅凝露馆主陈琴音未是草
折得奇葩梦欲迷,移来供养画屏西。
情深逸品甘为友,癖爱名花愿作妻。
大好访仙成眷属,也曾探胜到清溪。
小窗此夕狂应纵,绛雪红云尽品题。
寄梅惜春使者武雅仙偶成
江南又见一枝春,折得芳葩寄赠频。
问信莫疑花著未,探春好信梦为真。
昔增驿路连番感,今报乡园无限春。
珍重使君须致语,铜瓶供养赖骚人。
赠梅烟柳山人王湘云稿
如此幽怀性颇温,赠卿特地到孤村。
无双品倩人争慕,第一香推君独尊。
佳贶晏王劳致信,相思陆范暗牵魂。
笑侬狂放怜侬癖,如缔深盟古道存。
栽梅怡红使者梅爱春稿
山隈几度费徘徊,玉颊檀心着意栽。
明月半锄和露植,新诗数首乞花开。
生成冷淡谙君性,不惮辛勤惹客猜。
为望来年春事早,一枝先逗暗香来。
赏梅红杏轩主人陈秀英草
喜看孤山又放梅,风标如此合推魁。
吟将新句酬琼树,沽到芳醪泛玉杯。
数点有情延客赏,一枝无意向人开。
癯山此日逢青眼,付与林癯供养来。
灌梅铁笛仙袁巧云草
乘醉归来兴转狂,养花心事慕东皇。
栽培乍喜仙姬晤,护惜频劳处士忙。
春雨半帘葩酝酿,朔风几日梦彷徨。
痴情不惮辛勤甚,待到花时好佐觞。
探梅小雅主人张飞鸿草
关心庾岭一枝春,也学渔郎去问津。
竹外昔年怀吉士,陇头今日到高人。
枯肠几度搜诗尽,檐角连朝索笑频。
芳讯江南如到早,好凭驿使报时新。
绿梅金铃待系客孙宝琴草
梦随鹦翅曳雕廊,洗尽铅华尚淡妆。
金钏恍疑赠羊侃,绿衣原不妒庄姜。
苔黏蝶拍偏多兴,色晕蜻头别有方。
漫入罗浮惊翠羽,碧窗供养更痴狂。
杖头梅梅雪争春客何月娟稿
郊原携屐亦风流,韵事还堪记杖头。
三径昔时怀旧约,百钱此日趁清幽。
好扶诗老寻春去,要访花魁带月游。
处士多情狂更纵,桥东吟咏兴悠悠。
瘦梅探梅女士郑素卿草
玉削烟癯别有神,天生傲骨觉嶙峋。
愿将峭厉清其品,勿使痴肥俗了人。
淡月暗笼窗上影,微风欲动雪中尘。
怜他羸弱持坚节,护此纤腰几度频。
早梅吟风榭主人吕桂卿稿
春初消息报斋前,风月精神早斗妍。
索笑西窗原冷淡,题诗东阁亦缠绵。
暗香漫度微风后,疏影风逢淡月天。
造物有权留不住,一枝偏占陇头先。
挹香看完道:“众芳卿诗才卓荤,我金某甘拜下风。”正说间,爱卿飘然而至,挹香道:“爱姐可是来交卷么?”爱卿道:“我来读你们佳作。”说罢,便讨诗来看。
挹香道:“爱姐,你为何不做诗,如今要完卷了。”爱卿也不言语,便提笔在手,写出一首诗来,递与众姐妹。大家观看,见上写:问梅为探芳讯自携筇,冷淡交情一笑逢。
同梦可容高士伴?点妆知否美人慵?
那将庾岭春来早?怎把罗浮秀独钟?
和靖当年曾有癖,作妻何事曲相从?
大家看了这首《问梅》,呆上加呆,惊而又惊,齐声道:“我们搜索枯肠,颇为不易,极欲双关而琢句总难融洽。今爱卿落笔成诗,一挥而就,警句奇才,令人拜倒。”爱卿连忙谦逊道:“随口俚词,不当大雅。刻观众姐妹佳作,奇警处想入非非,真个珠穿一一。”正谦逊间,又见花阴里面有两个美人来了。不知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钮爱卿诗魁第一金挹香情重无双
却说挹香也把爱卿的《问梅》一看,果然比众姊妹更加独出心裁,心中十分欢喜。
俄而又见两个美人也来交卷,却是陆丽仙、章幼卿。
挹香立起来接了诗笺,细细一看,见上写着:傍水梅媚香楼主人陆丽仙稿一枝开傍水之涯,寂寞清溪避世哗。
倒影川流空色相,侧身天地傲名花。
横斜老干争凡卉,冷澹奇葩异绛霞。
明月小桥人静后,暗香浮动到渔家。
红梅锡山旧侣章幼卿草
一枝冷艳斗精神,几使渔郎误问津。
砥节欲猜持拂女,占魁还讶点头人。
娇添杏靥三分晕,态异桃花万种春。
东阁而今开烂漫,珊瑚树树作芳邻。
挹香看罢,见众美人陆续而来。
挹香俱细细的展看,见上写道:
落梅风尘偶谪人陆丽春草
关情连日落花红,多少春归一夕中。
玉树歌残愁莫遏,红霞舞尽色全空。
沾泥心事孤芳品,流水年华冷淡衷。
处士山林休问信,美人今已嫁东风。
忆梅秋水词人何雅仙稿
管领群芳君独尊,经年一别暗销魂。
者番宛转寻孤岭,几日徘徊到小园。
有约东风葩尚酝,关心春信梦无痕。
一枝他日先传腊,报到园丁笑语喧。
寻梅栖霞小隐胡素玉草
瑶台乍报返仙姬,好买醇醪泛玉卮。
扶杖踏残三径雪,跨驴吟遍一村诗。
携壶挈□游初到,越岭穿山意欲痴。
芳讯幽林如探得,折来供养胆瓶宜。
折梅醉月山人褚爱芳求是草
策驴灞岸不须猜,芳讯冲寒已早开。
名士雪中添宛转,美人林下更徘徊。
露粘玉瓣香盈手,春压铜瓶粉作堆。
此日陇头如遇使,一枝好寄故乡来。
寒梅一碧女史陆绮云稿
谁从冷处着精神,疏影凄然欲泄真。
色到清严方绝俗,香兼惨淡愈宜人。
北风山外初抟雪,南玉枝头迥绝尘。
莫谓闭藏无妙用,寒威彻骨为催春。
簪梅传春使者谢慧琼草
一春憔悴为花忙,今日奇葩助晓妆。
约鬓嫩红娇欲语,欹鬟轻晕蕊含芳。
清癯顾影同卿瘦,冷淡传春惹客狂。
膏沐玉人添雅韵,生香活色费评量。
盆梅浣春居主人胡碧珠稿
不与孤山鹤共俦,小斋供养足清幽。
盆池藻暖香初逗,钵雨泥松春渐留。
顾我无心歌艳曲,愿君有梦到罗福
青枝绿叶频频护,待到花时契更投。
对梅爱雏女史朱素卿草
霜天日夜独精神,相狎相亲有夙因。
美酒一尊酬冷况,新诗几句动幽人。
临妆风格清癯甚,索笑情怀旖旎真。
心契孤山谁与共,天然气谊好相亲。
孤山梅霞凝阁主人方素芝稿
一番花事韵清幽,有客寻芳到古邱。
枝上狂蜂飞宛转,林间小鸟语啁啾。
春归庾岭鹃啼血,梦醒罗浮鹤共俦。
人世繁华何足羡,好扶竹杖赋优游。
挹香看到素芝诗十分惨切,替他暗暗慨叹一回。数之已有二十七首了,惟吴慧卿、蒋绛仙未曾交卷。正说间,见那首月洞中,二人冉冉而来。
挹香接诗一看,乃是,
未开梅佩秋居主人吴慧卿草
东风待嫁尚含葩,缟女髫年未有家。
底事琼姿犹酝酿,关心芳信渐繁华。
肌如梨蕊将经雨,态似桃花欲吐霞。
端整新醅东阁里,明朝延赏兴应赊。
庭梅翠琅闲人蒋绛仙初稿
相对幽芳契早投,如卿标格几生修。
草堂春到花能笑,茅舍诗成韵欲流。
愿与一帘明月伴,不随三径暗香福
开樽莫负良辰去,何逊吟怀未肯休。
挹香道:“如今诗齐了,待我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佳句,今日公评,众位姐姐莫怪为幸。”大家都说道:“不错,自然从公而论。”挹香道:“我看《问梅》第一,傍水梅》第二,《绿萼梅》第三,《瓶梅》第四,《赠梅》第五,《梦梅》第六,《咏梅》第七,《探梅》第八,《簪梅》第九,《栽梅》第十,《伴梅》第十一,《寻梅》第十二,馀者胜场各擅。众姐以为何如?”大家都称公极。爱卿道:“只恐香弟弟谬赞乱评了。”
众美道:“评得很是。”琴音道:“‘同梦可容高士伴’,这七字出自天然,使梅花无言可对。”婉卿道:“爱姐姐真个厉害,拿这句话问他,不顾他不好意思的么?“说着大家都笑。
挹香道:“如今我来做《评梅》了。”于是便挥做成一首。
其诗云:
果然无雪不精神,竟比袁安耐性真。
傲骨何妨资月旦,仙姿讵碍论花晨。
灞桥端合停鞭访,苔石宜教点笔频。
倘得斡旋天地手,要分三十六宫春。
爱卿与众美读了挹香这首《评梅》,不胜击节,大赞道:“弓朋中彪外,雄健浑成,妙语环生,风流雅赏。”爱卿又细细一诵,喟然叹曰:“此诗在我们三十人之上,真可谓天下才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此君笔底真个厉害也。”说罢,复又饮酒,直到谯楼二鼓,挹香与众美人始各散归。
流光如箭,忽又春暮。那日,挹香至留春阁,见爱卿粉腮凝泪,姣面含愁,甚属难解,遂婉诘之。爱卿涔涔泣下,不发一言。忽见案头有高梁一瓯,爱卿取而狂饮。
挹香素知爱卿不善□□,心益疑甚,又诘之,爱卿惟云为抑郁故饮耳。
挹香见言语支吾,愈加着急,便夺去酒杯,询婢媪,始知与假母反目,已哭了竟日。挹香熟思之,兼知爱卿固执,恐有他变,盘诘之,爱卿竟秘而不言。挹香遂□跽于爱卿身畔,请其说,爱卿仍不肯言。挹香见他面色泛青,牙关咬紧,珠泪涔涔,向床中睡下,连忙立起来,陪他睡下,再四盘诘,见他蒙胧睡去。挹香见事愈奇异,附耳急唤,又在他面上一试,已无温气,鼻际忽冲出一阵阿芙蓉膏气来。挹香大哭道:“好姐姐,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好姐姐,你若寻了短见,我金挹香也不要活了!”擗踊大哭,惊了假母、侍儿,都来动问。挹香道:“你们这般没良心的禽兽,终日与他淘气,如今要寻死路了,你们还不管帐么?”大家听了,惊得手足无措。挹香告诉了服阿芙蓉膏之语,命众人往各处去取解救药来。
挹香便用力扶起爱卿,要他开口。他那里会开?遂以牙著撬开了口,将指揠起上腭,细向里边一望,见无数烟灰滋粘在咽喉之下。挹香也顾不得了,自探舌尖入内,卷了三四钱烟灰出来,复以手指蘸水洗之。爱卿见挹香救他,复将牙关阖紧,将挹香两指咬碎。挹香忍着痛道:“爱姐姐,你便将我指咬掉,我金挹香只要你活,决不畏疼而缩手的。”说着,见侍儿取了些金鱼浆广东丸来,灌与他吃。爱卿那里肯吃,挹香看了这般光景,不觉又哭起来,乃道:“好姐姐,你看我金挹香面上,也该怜我些儿,回心才是。你若执性,我也陪你死了罢!”说罢,复命侍儿灌药。
一时你灌我救,爱卿倒醒了些,无如原不呕吐,但姣啼流泪而已。挹香见事不妙,便对侍儿道:“你们去取些洋油来。”
侍儿依命取了,奉与挹香,挹香便将左手三指沾了些洋油,送入爱卿口里。这油气味难闻,食之必呕,过多了又要呕吐不止,至戕肺胃。故用三个指儿沾了一些,洒向口中。说也奇怪,见爱卿头摇几摇,腹中一响,忍不住大吐起来,阿芙蓉膏顷刻吐荆挹香心稍安,替他覆了锦被。夜已深,挹香在房中照应一切,到五更时分,爱卿方才复原,挹香之心始定。正是:生是多情客,为花担尽愁。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